早几年的时候,陆沉正好在浩然天下,对于陆沉而言,既然来了浩然,那就没有不去落魄山的道理,他与陈平安的关系其实是不错的,两人之间的因果也深,从最早的小镇算命铺子,到陈平安从天外救自己回来,恩也好怨也罢,到如今都算是些香火情了。
彼时的陈宁刚出生没多久,来到落魄山的陆沉便自告奋勇要为这孩子算一卦,须知道,不是谁都可以有幸让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算一卦的。
不料陆沉算得卦象后独自找到陈平安,只说了一句,就是不修行平安顺遂,一旦想要修行有所成就便会有场大劫数。
陈平安闻言没有仔细询问是什么劫数,又是为什么会有劫数;天机本不可泄露,哪怕道法高如陆沉,泄露天机也会遭到天道反噬,泄露的天机分量越重,遭到的反噬就越大,只说这一句话,陆沉便很不轻松。
陆沉还说,陈宁这孩子生得奇怪,本身的卦象模糊,想被云雾缠绕一般,就连自己也看不清楚,造成卦象模糊的原因,一般是所承载的因果太大,他是结合了宁姚和陈平安的卦象才大略推演出的,这还是他修道六千载以来,第一次见到此番情形,就算是他师尊道祖来算,必定也是算不出来的。
窥探天机其实就会被反噬,陆沉刚一看到那劫数的一角,便被伤的不轻,道士讲究顺势而为,陆沉清楚自己不应该泄露天机,但还是提醒了陈平安一嘴。
这也是陈平安和宁姚不想让女儿练剑修行的最大原因,不过命里自有定数,该发生的挡不住,该经历的也不会少,两人也清楚这一点,况且他俩自己走到今天经历过的大劫也不少,也从来没有想过躲着过,自己闺女肯定更是什么坎都能迈过去的,这点信心还是有的。陈宁刚满六岁不到一个月,陈平安宁姚二人也觉得差不多可以开始带闺女修行了,正好赶上想送陈宁去学塾,便顺势开口了。
天刚微微亮,还是有些灰蒙蒙的,离学塾开始讲学还有段时间,耐不住小姑娘的苦苦哀求加软磨硬泡,陈平安和宁姚便想着去学塾之前先教一点。
陈宁脑袋很好,而且对修行之事也十分感兴趣,没事的时候就会拉着暖树或者崔东山问一些修行事,山上修道之人所讲究的气穴有哪些,在何处,其实小姑娘已经接触过了,不过气府很多,记不全是正常的。
陈平安施展神通,将真气聚拢成了一个人型的、好似幻影一般的金色能量体,人体上的每一个穴位处都有一粒光珠点缀,抬手一挥,便将那人型的金色真气放大,每个穴位的金色光珠下方,工整写着该处穴位的名称。
“不论山上修行,还是习武练拳,都要讲究一个脚踏实地,基本的东西一定要记好。”陈平安语重心长开口道。
小丫头点点头,专注地看着那个金色幻影。
说罢陈平安又一挥手,抹去了各个穴位的名称,开口道:“你现在能认得出哪些,指指看。”
小姑娘向前走进金色幻影之中,看着密密麻麻的穴位,指了一会儿便脑袋晕晕,说自己不知道了。其实还算可以,三百六十一个穴位,指出来了六十多个。
记穴位位置当然是有用的,第一步是先认识这些穴位,第二步便要找到体内的缕缕真气,想办法控制真气稳稳经过自己想要经过的穴位,再接下来还有每个人身上都不同的气府的位置,这些都是不单单靠天赋,必须要用时间来磨的功夫。
宁姚刚准备开口教闺女怎么感受体内的缕缕真气,怎么尝试驱动真气去通过气穴,便看到小丫头只是心念一动,好像念头想着哪个穴位,体内的真气就会自己往那个穴位跑,小丫头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驱使了真气,这般无师自通真可称之为天赋异禀了。
陈平安有些头疼,在这些修道天才面前,自己那点资质真是不止一点的拿不出手,他甚至不用想,女儿掌握剑气十八停会有多快,估计会和宁姚差不多吧,就是一瞬间的事。
“小宁儿,现在我说几个穴位的名称,我说一次,你就跟着重复一次。”宁姚开口道。
见小姑娘点点头,宁姚便将剑气十八停的十八处气穴一一道出,而陈宁嘴上刚一说出气穴名称,体内的真气就会聚拢到该处气穴中,这倒是没有出乎宁姚的意料,跟之前差不太多;只是当宁姚读完第七个穴位名称之后,看到陈宁依旧是话一出口,气便聚拢,才发现了闺女与常人最不相同的地方。
直到十八处穴位重复完,陈宁依旧没有一下卡壳,从第一处开始,那真气就如入无人之境,言到气至,一口气走完了剑气十八停的一整套流程。
陈平安在一旁揉着眉头,有些无语,虽然早有准备,但还是有些接受不了。
宁姚让小姑娘自己在一旁重复一遍,自己则是与陈平安心声言道:“闺女刚刚的运转真气是无意识的,你肯定也看出来了;闺女走完剑气十八停看似是和我一样,一遍就过了,但是还是有很大不同的,我是眨眼间就突破了六七、十二十三这样的大瓶颈,可闺女不是,剑气十八停的路径对她而言,好像....没有瓶颈,没有突破一说。”
陈平安闻言怔了一下,他当然清楚这件事的重要程度,自己闯南走北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了,可“没有瓶颈”四个字还从未听说过,乍一看好像是好事,可毕竟事出反常必有妖,究竟是好是坏目前还不得而知。
见小丫头一脸认真的憨憨表情,陈平安突然想到,既然闺女可以无意识地牵动真气,那是不是意味着,往日里她向崔东山请教气穴位置的时候,感觉到某一个气穴所在的位置的时候,就已经开始修行了?要知道寻常修炼,大多就是全神贯注驱使真气流转,以熟练掌握气息使用,同时温养出更多的真气,那闺女在找自己气穴位置的时候不自觉运转真气,不就是在重复这个过程吗?可为什么如今一点境界看不到?
陈平安第一个就想到了经生熹平,那一位同样是没有境界,同样可以运转真气,而且很强,这件事情得空还是要问问先生。
“小宁儿,这次尝试一下感受体内的真气,能感受到吗?”宁姚双手抱胸,靠在墙上开口道。
小姑娘使劲闭着眼睛,不一会儿开口道:“感受啥呀娘,我啥也感觉不到诶。”
宁姚想了想,开口道:“最开始感觉到体内真气的话,应该是一股暖洋洋的感觉,像夏天的热风吹到脸上。”
“那好像有点。”小丫头挠挠脸。
宁姚点点头,继续开口道:“那现在尝试把那股暖洋洋的感觉移到不同的地方,能做到吗?”
既然可以无意识地牵动真气,那有意识地控制真气就是很简单的事,小丫头也是一下子就会了。
像宁姚这个级别的修士,看到别人体内的真气流转简直易如反掌,陈宁刚尝试了一下,宁姚就点点头开口道:“对了,就是这样,剑修的入门你已经完成了。”
“真的吗?那我的本命飞剑呢?”小丫头眼睛一闪一闪,激动地开口道。
宁姚有些无奈道:“只是入门了而已,需要的修行还有很多呢,只有少数人生来就有本命飞剑,大多数人都是后天修行的时候才孕育出来的,想要本命飞剑就要辛苦修炼。”
这次小丫头没有委屈,眼里全是信心,好像已经把本命飞剑视为囊中物了,又闭上眼睛在那感受那股真气。
陈平安有些好奇,以心声问道:“你啥时候有的本命飞剑?”
宁姚笑了笑,回答道:“我也不是先天就有的,大概是....七岁的时候吧。”
“我想把神仙....剑灵送小宁儿的那把剑现在给她,合适不?”陈平安又问道。
“随你。”宁姚答道。
陈宁出生那天,持剑者出现在了落魄山,还拿着那个老剑条,见到陈平安后,将老剑条悬在空中,白衣女子一手伸出,仿佛是从老剑条里抽出来了一把剑,说是送给主人的女儿的,等主人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,就转交给陈宁。
虽然说顶级的仙剑会孕育出剑灵,如果主人的实力不够,甚至会反客为主控制主人,就像宁姚的“天真”,但持剑者给出的这把剑应该不会,毕竟能够忤逆“剑主”的剑灵,现在应该还没有出生呢。
陈平安倒是不怕陈宁被那把剑反噬,但是陈宁身上的因果本身就重,如果再早早给她这么一把同样负有巨大因果的剑,怕是会给陆沉口中的那个劫数添加分量,自己不一定能接得下来,所以陈平安还是选择了再等等,等闺女修行几年。
小丫头虽然答应得干脆,不过真到了要去学塾的时候,还是先磨磨蹭蹭半天,然后一脸不情愿的被陈平安拉着去了学塾。
进了学塾,就应该放下一些尊卑贵贱,故而学塾先生还是需要一些认死理的老古板的,有认死理的先生,就会有个相对纯粹的学塾氛围,不然像陈宁这种拥有顶尖背景的孩子,先生不敢教,更不敢罚;孩子们虽然童真些,不觉得那些背景有什么,可家中长辈难免会让自家孩子与陈宁打好关系,孩子们当然不知道为什么,不过心里也会难免有个疙瘩,觉得这个小女孩和自己不一样,关系就会奇怪起来。
昔日里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小镇学塾,如今被大郦朝廷收购,成了官办学塾,大郦从崔潺当国师时就格外注重教育,陈平安担任国师后更是将这一点发扬光大,收购、建造了许多官属的学塾,比起以往富人开办的学塾,大郦官办学塾学费更低,而且不看家庭背景,对所有人一视同仁。
不过制度上是这么说,可陈平安想要把女儿插班送进学塾也是一句话的事,老百姓也不会说什么,毕竟自家小孩如今能有学塾上也是多亏了这位陈国师,再说这事也不大,因为学塾很好进,只是每年只有一月时间可以入学,人家陈国师就是想提前几个月让女儿入学,比起陈国师肩上挑着的担子而言,这后门真是小得不能再小。
两人把闺女送到学塾,交给了一位班上还有空余位置的老先生,陈平安提前打听过了,这位先生不是山上人,是市井坊间的一位读书人,花甲之年,这位老人此生考取的最高功名只是童生,甚至连秀才都没有中,不过给蒙童教书已经四十余年,在街坊里口碑很好。
“陈先生放心,老朽不说学问有多高,可自认给孩童讲学一事还是颇有建树的,不敢保证能把令媛教得如何学究天人,可也绝对不会教成品行恶劣之辈。”老先生面色和蔼,语速很慢但咬字清晰,对陈平安保证道。
陈平安点点头,向老先生作了一揖,老先生坦然受之,随即牵着陈宁向学塾里边走去。
小丫头脚步往前,头却向后,见爹爹和娘亲面带微笑点点头,她才稍稍安心了点。这丫头在陌生人面前总是怯生生的,但是在熟人面前又活泼得判若两人。
见女儿进去了,陈平安笑了笑,开口道:“闺女肯定没心情听先生讲学,估计坐在那里还在琢磨那些气穴位置呢。”
宁姚不以为意,开口道:“我倒是觉得也没啥,剑气长城的小孩从来都没有上过学塾,不还是照样长大?”
陈平安脸上有些笑意,开口道:“我也没觉得有啥不好的,去学塾重要的其实不是听那些圣贤道理,而是那个环境,裴钱小的时候去学塾,就是天天在书上画小人,要么就是托着腮帮神游,其实这样也挺好的,小孩子就该是这样的。”
这几天难得能一家三口在一块,宁姚心情不错,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惬意,加上闺女在修行一事上展露出来的天赋,心情就更好了,天底下没有当娘的看到女儿有本事会不开心。
今天的宁姚没有穿那身青色长袍出门,而是身着一件青白配色的襦裙,裙摆比寻常女子穿的要短一些,不至于拖在地上,显得典雅大方,十四境的宁姚怎么会怕冷,当然是想穿什么穿什么。
两人并排走在路上,宁姚发现这家伙怎么今天老是偷偷看自己,便突然停下,看着陈平安。
陈平安有些心虚,开口问道:“怎么啦?”
宁姚表情有些玩味,先是不说话,然后突然问道:“我好看吗?夫君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有些没反应过来,呆呆站在原地,开口道:“哈?叫我什么?”
本来以为宁姚会走开,或是不理他,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双手负后,把头一歪,拖长尾音说道:“夫~君~”
这两个字怎么这么动听啊,陈平安还在细细回味,压不住嘴角真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,真的很难能压住。
宁姚等了半天陈平安也没说话,忍住笑开口道:“傻样。”然后转过身,自顾自往前走。
转过身的宁姚忍不住笑了出来,两只手在脸上拍了拍,还是有些害羞的。
突然间陈平安快步上前,一下子背起了宁姚,这下轮到宁姚脑袋空空了。
反应过来的宁姚都来不及脸红,赶忙挣扎几下,发现跳不下来,便压低嗓音道:“陈平安,你找死啊?快点放我下来。”两人背也没少背过,可这是在大街上,虽然以前也在外人面前背过,不过那时两人是少年和少女,叫人看了只会觉得浪漫,如今都老夫老妻了,虽然模样都很年轻,加上槐黄县街上认识他们的人还多,宁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见陈平安依旧不为所动,宁姚捏拳用力捶打他的肩膀,陈平安这才连忙开口:“别打了别打了。”边说边把宁姚放了下来。
青白长裙的女子赌气般快步向前走,与陈平安拉开了点距离,她脸上有些红晕,配上一股子扭捏劲儿,叫人觉得她仿佛还是少女时期的那个她,依旧羞赧,依旧动人。
陈平安快步跟上,肩头对着轻轻一撞,故作生气道:“干嘛?只许你逗我,就不准我逗逗你。”
宁姚朝另一边撇着头,“切”了一声,开口道:“登徒子。”
陈平安继续作死:“诶?做夫君的背背自己媳妇都成登徒子了,这是怎么世道啊。”
宁姚更不好意思了,刚伸出手要打,便见陈平安已经跑走,边跑边笑个不停道:“你夫君跑喽,想打打不着喽。”
男子笑得开怀,好像周围人怎么看他都无所谓,好像街道上熙攘得只剩她一个人。